近来读李洱《花腔》。整个小说由三个人事后回忆讲述了关于主人公“葛任”的命运故事,复调式叙述编织了一张网——也是一个陷阱,需要读者去甄别。“老实人,不耍花腔。”这句话就告诉我们,不耍聪明的人别想识破这个陷阱。小说的主人公“葛任”是位革命家,在20世纪20年代曾去苏联学习,去的正是莫斯科劳动者共产主义大学(简称东方大学),熟悉这段历史的朋友应该知道,这所学校和另外的中山大学,曾经培养过多少国共两党的骨干力量,如刘少奇、邓小平、博古、蒋经国,等等。
主人公葛任向其他留苏的中国人一样,有一个俄国名字,他的名字叫“忧郁斯基”。小说中解释说,葛任这个人,每天都很忧郁,也很犹豫。起这样一个名字,是为了告诫自己不再忧郁,也不再犹豫。这倒是非常符合中国人的取名字的传统,名与字号有讲儿,在字号中融入旨趣抱负、居住环境、个人特征、官职或封爵、谥号。小说第一部分的历史口述者白圣韬医生有个近乎外号的俄国名字——毛驴茨基。
“忧郁斯基”也好,“毛驴茨基”也罢,这是作者为小说服务设定的名字。这倒也反映了那个时代的真实。俄国自从取得十月革命的胜利以后,一声炮响,给我们送来了马克思列宁主义。满怀救国救民志向的革命青年,纷纷远赴莫斯科学习苏联经验。1921年4月21日,苏联政府在莫斯科成立了东方劳动者共产主义大学,也就是“葛任”去的学校,开设很多国际班,其中有中国班,专门为东方殖民地和半殖民地国家共产党,以及之后成立的苏联中亚各民族培训干部。1921年春,学校成立之际,刘少奇、任弼时、肖劲光等经过三个月的跋涉,来到莫斯科。后续的1923年到1924年,赵世炎、王若飞、陈延年、陈乔年、聂荣臻、蔡畅等人陆续来到东方大学接受学习和培训。
1925年孙中山去世后,苏联为了纪念这位伟大的革命家,在莫斯科成立另外一所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大学——中山大学。此后很多来苏的中国人就在这所学校学习。这些人包括中国共产党这边的邓小平、张闻天、王稼祥、左权、秦邦宪(博古)、杨尚昆、伍修权等等,国民党这边蒋介石之子蒋经国、谷正纲、康泽、汪少伦、邓文仪等等。这些中国学员后来多数都成为了国共两党的核心力量。下面就来说说这些人的另一个身份。
俄罗斯社会政治历史国家档案馆的卷宗里,有一个名叫伊万?谢尔盖耶维奇?多佐罗夫的中国人。学号233。这个人就是邓小平。起初,也就是1926年1月,邓小平和中共欧洲局党员、中国共青团团员(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共17位同志,途经德国、波兰到达莫斯科,先是入了东方大学,十几天后才转到中山大学。还包括邓小平的朋友,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欧洲支部负责人傅钟,他的俄文名是阿列克谢?戈奥尔吉耶维奇?基万科夫,邓小平的叔父邓绍圣的化名是弗拉基米尔?尤利耶维奇?达尼利内姆。使用俄国名字是出于安全和保密的考虑,但是具体的化名没有什么特殊的讲究,起化名时比较随意。
学校的待遇还是不错的,给每位新来的同学发放了全套的生活用品:衣服、大衣、肥皂、牙膏和牙刷,分配了宿舍。
邓小平在此要学习俄语、马克思主义史学、中国革命运动史、东西方革命运动史、联共(布)历史、经济学、政治经济学、党的建设、军事事务以及新闻学。学期设置为2年,学生每周上6天课,每天8个小时(从1926年下半年开始,周一至周三每天8小时、周四至周六每天6小时)可以看出,莫斯科方面主要是从实际应用出发来设置课程,都是一些社会科学,便于学员集中短期学习,并且能够尽快应用到本国革命实践中去。
邓小平入学履上写道,“我过去在西欧团体工作时,每每感觉到能力的不足,以至往往发生错误。因此我便早有来俄学习的决心。不过因为经济的困难,使我不能如愿以偿”,“我更感觉到而且大家都感觉到我对于共产主义的研究太粗浅”,“我能留俄一天,我便要努力研究一天,务使自己对于共产主义有一个相当的认识。我还觉得我们东方的青年,自由意志颇觉浓厚,而且思想行动也很难系统化,这实对我们将来的工作大有妨碍。所以,我来俄的志愿,尤其是要来受铁的纪律的训练,共产主义的洗礼,把我的思想行动都成为一贯的共产主义化。我来莫的时候,便已打定主意,更坚决地把我的身子交给我们的党,交给本阶级。从此以后,我愿意绝对的受党的训练,听党的指挥,始终为无产阶级利益而争斗。”(转引自亚历山大?瓦季莫维奇?潘佐夫、达利娅?亚历山大洛夫娜?斯皮恰克的文章。译者陈鹤。原始文献参见俄罗斯国家社会政治历史档案馆,全宗530,目录2,卷宗5,第175页。)
邓小平被分在第七学习小组,与蒋经国等国民党高官在一个小组。
在此期间,邓小平见证了苏联新经济政策的实行,同时也广泛阅读苏共领袖对于政策的理论文章——“新经济政策的思想包含我们利用农民、小生产者甚至是资产阶级对国民经济的首创精神,允许私人积累,最为重要的意义是使其客观上服务于社会主义国家工业,以至整个国民经济。总之,要对所有农民和他的所有阶层说:要丰富、积累、发展自己的经济。只有白痴才会说,我们应该一直贫穷。现在我们应该实行的是使我们的贫穷消失的政策。”(《布哈林选集》)列宁认为,“试图完全禁止、封锁一切依赖几百万小生产者实现的私人的、非国家的交换,即贸易,即资本主义的发展的政策是愚蠢的,因为这种政策对于尝试它的政党来说等于自杀。其愚蠢,在于这种政策从经济角度来说是不可能的;说其等于自杀,因为尝试类似政策的政党会慢慢崩溃。”(《论粮食税》,《列宁全集》第43卷)
1926年10月9日,在第七学习小组全体会上,邓小平由联共(布)候补党员转为正式党员。
蒋介石1925年10月1日的日记里简单写道:“我再次提示经国,我决定允许他到苏联进修。”
蒋经国是1925年11月底抵达莫斯科的。这一年,蒋经国才年满15岁。与他同去的有廖仲恺之子廖承志,叶楚怆之子叶南,邵力子之子邵志刚,于佑任之女于芝秀和女婿屈武,冯玉祥之子冯洪国和女儿冯弗能等22人。
蒋介石之子的出身,自然受到苏联方面的重视。中山大学校长拉狄克亲率学校干部到车站迎接。蒋经国的俄国名字就是尼古拉?弗拉基米罗维奇?叶利扎罗夫。在开学典礼上,俄国革命领袖、列宁最亲密的战友、联共(布)中央政治局委员托洛茨基同志,赞扬国民党和蒋介石领导的中国革命,并且宣布:“从现在起,任何俄罗斯人,不论他是同志还是公民,若是蔑视中国学生,就不配是俄国共产党员或是苏维埃公民。”
据美国人陶涵的著作《蒋经国传》载,蒋经国非常积极参加学校所有的政治活动,很快就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十二月间又申请加入俄共青年团。他写了一篇文章《革命必先革心》,被中山大学贴上布告栏《红墙》,校方十分欣赏这篇文章,拔擢这位年仅十五岁的作者作为《红墙》的编辑。
但是,蒋经国没有想到的是,他在苏联待了整整12年,直到1937年才携妻带子返回祖国。期间,蒋经国曾三次向苏联当局提出回国请求,前两次都未获批准。(具体的历史原因分析,可以参见杨天石《苏联放蒋经国回国内幕》)
除了上述这些人外,中共第七届中央政治局委员、中央书记处书记任弼时,俄文名为布林斯基,中共早期领导人秦邦宪的俄文名字叫博古诺夫(回国后即以博古为化名),早期领导人张闻天的俄文名字叫伊思美洛夫,领导了震惊中外的上海三次工人大罢工的著名工人运动领袖赵世炎俄文名叫辣丁,陈独秀长子陈延年名苏汉诺夫,陈独秀次子陈乔年名克拉辛,中共早期领导人王若飞名尼姆泽夫,等等。
早期留苏人员大约有六七百人,虽然不比留美人多,但是这些人回国后多数成为国共两党的骨干。
这些名字背后,无论是中国名字还是俄文名字,都代表着一个时代,凝聚了那段苦难岁月中国人的艰辛探索,记载了个人命运的沉沉浮浮。通过历史教科书或者是研究著作,我们多是感受到大时代背景下的大主题。有时候却无法通过这些文字感受个体生命的人间冷暖。于是,我们需要文学——
《花腔》作者李洱在卷首语中说,“有人说,葛任的生与死,其实也是我们每个人的生与死。还有人说,葛任身后长着一条尾巴,一条臧否各异、毁誉参半的尾巴,一不小心就会抽打住您的神经末梢。”感兴趣的朋友,可以上网查查故事的原型,也就理解这句话饱含的辛酸了。